“我不能正视他们的眼睛!”因为其中深藏着死亡、忧患、无奈。为调查天津近郊西堤头镇的污染情况,《中国质量万里行》机动暗访组记者三进西堤头镇,重点对西堤头、刘快庄两村进行暗访调查。
一户人家有3个癌症患者,紧挨着的5户人家有8个癌症患者,一个村有120多名癌症患者;近百家化工厂包围了村庄,毒水、毒气、毒渣,不经处理随意排放;加强环境治理的大字条幅横挂在镇政府大楼;所在的天津市北辰区政府更是提出了“环境立区”战略。如此反差让人不可理解。
为了拯救生命,为了恢复美好家园,村民们挺起了维权的脊梁。他们坚信,现在守望的枯树终会复绿;阴霾的天空总会晴朗。
西堤头镇位于天津市东北,距离市区仅有15公里,到北京的距离也只有100公里,镇政府所在地为西堤头村。
2005年1月26日,农历腊月十七,天津市北辰区西堤头镇刘快庄村。春节的临近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任何喜庆的理由。相反,悲伤的气氛仍在继续。这次,悲剧正在村民孙学信身上上演。1月25日,他的妻子因为肝癌去世。“刚查出一个礼拜就不行了。”村民魏正芳和记者说。事实上,孙学信的悲剧并没有因妻子的去世而结束,因为他43岁的儿子孙玉柱早被查出是肺癌患者。
谈到癌症,45岁的魏正芳叹了一口气:还让人活吗?2002年她被确诊为肠癌,因为家里条件太差,直到2004年5月才进行手术。拖着瘦弱的身躯,她还要照顾嫂子死后留下的儿子。她嫂子何绍敏1999年死于肺癌,留下两个儿子。哥哥招架不住,便把年仅10岁的小儿子放到了魏正芳跟前:“你就是孩子的妈!”在与记者谈线岁的侄子站在自己跟前,绕过侄子的腰,不断地用双手去蹭他的双手让他不感觉更冷。因为治病,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屋,现在住处是廉价租来的。为了省钱,屋内的煤火炉也只有在夜里睡觉时才烧一会儿。
“太多了。”村民李子江和记者说。今年49岁的李子江是肝癌晚期,现在已扩散到肺、心脏。“干活后感觉不舒服,第二天就去了北辰医院,医生简单看了看,在得知我是西堤头的后,就问我,家属来了吗?”就这样,在随后进行的CT、B超、验血后,他被确诊为肝癌,此时为2004年5月30日。
在李家,李子江并不是第一个癌症患者,他的父亲李平原就死于肝癌。“我父亲是第一批死的,那时村里谁得了癌症还是很稀奇的事。后来就多了,哗哗的!”脸色蜡黄,斜靠在被子上的李子江谈起癌症来,显露了久违的激动。“现在只能论天活着,就这样了。”他和记者说,自己现在已经放弃了治疗,就是熬时间了。
李子江家为刘快庄村南小街1排1号,与他并列的1排2号是付志江家。付的母亲死于肺癌,妻子史秀玲为子宫癌患者;1排3号,刘有恒死于肺癌;李家前面的2排1号为于明喜家。于的父亲于成江死于肺癌,妻子李庆稳为子宫癌患者;2排2号,刘金良的父亲肺癌。就这样,在紧挨着的5户人家有8个癌症患者。而与李子江同在一个胡同内的5排2号、7号,还有朱长迎、于志旺妻子分别患肺癌和子宫癌。
一个家庭因为癌症而变得支离破碎在这里司空见惯。村民刘士田以及他的老伴和儿子刘旭春分别死于骨癌和肺癌,让人痛心不已。
2005年1月6日,西堤头村田洪树家。“前几天拉到医院,人家说晚了,该吃啥吃啥吧。”谈到妻子的病情,他一脸的无奈。今年55岁的妻子吕耀霞是肺癌晚期。
2004年初,他的妻子被确诊为肺癌。在悲痛之后,他发誓要把妻子的病治好,于是他拿出了多年的存折,又向亲朋好友借了个遍。但很快,10多万的治疗费令田洪树招架不住了。他再次把借钱的手伸向了亲朋好友甚至是周围的邻居,然后又是巨额的治疗费用,直至再也没人愿意借钱给他。“现在只能吃止疼药,只有等死了,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
记者在与20多个癌症患者接触后发现,田洪树这样的经历很有代表性:发现癌症—筹钱治疗—高昂费用—放弃治疗。对待癌症,村民最后不得不回到沉默和忍受中来。
同村的李少学甚至讲都懒得讲姐姐李少琴的事,“讲起嘛作用,人都死了”。李少琴半年前死于肺癌,亦是经历了筹钱治病最后又因负担不起而不得不放弃治疗,在家等死的结果。
西堤头村的冯素芳提起儿子的病就泣不成声。今年18岁的儿子李国成现在就读于天津重点中学——47中。“从小学到高中,我儿子学习成绩一直都非常好。”本应让她十分骄傲的儿子却被确诊为白血病,晴天霹雳差点没把夫妻俩击倒。“要不是为了给儿子治病,我早就不想活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呀!”让冯素芳感觉到活着没意思的并不单单是儿子的病,更主要的是没钱给儿子看病。“耗费的钱比他人都多,花多少都记不清了。”但儿子的病就像无底洞,如今,冯素芳已借遍娘家、婆家,可想彻底治好儿子的病——移植骨髓,还需二三十万,这笔巨款对只靠3亩土地收入的夫妻俩来说,想都不敢想。
“我只等奇迹出现了。”她和记者说。“奇迹是什么?”记者问道。她想了一会说,奇迹就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村里到底有多少癌症患者?西堤头村白血病患者刘义芳和记者说,“在我们这,得这病的太多了,我妈脑瘤,周围邻居也有。”一提起自己的丈夫,村民赵凤霞就抹起了眼泪。邻居刘萍和记者说,自从赵凤霞的丈夫刘玉起死于胃癌后,她就整天以泪洗面,“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太不容易了”。而刘萍自己也是乳腺癌患者。
任何一个癌症患者都能说出周围更多的癌症患者,任何一户人家周围总还有癌症患者家庭,这是记者在当地采访时的亲身体会。村民马大爷直言道:“你如果去查,30户人家中有18家都有癌症患者。”
记者按照名单粗略地统计后得知,西堤头村74人死于癌症,15人正在治疗;刘快庄村95人死于癌症,32人正在治疗。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村民给记者提供的癌症患者名单并不全面,一村民看完记者手里的名单后说道:“这里的太少了,没统计上的还多着呢!”事实也确实如此,记者细看名单,发现有许多接受记者正常采访的癌症患者的名字都不在名单之列,比如李国成(白血病)。
据了解,西堤头村现有人口6777人左右,刘快庄村6100人左右。由此能够得知,两村的癌症发病率分别为:1313.26/10万人、2081.97/10万人。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慢性非传染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吴凡介绍,在我国,癌症的发生率约为70/10万人。天津市卫生局文件显示,天津市和西堤头所在的北辰区恶性肿瘤发病率分别为118.99/10万人和97.73/10万人。显然,西堤头村、刘快庄村的癌症发病率要高于全国和天津市的中等水准许多。
癌症患者数量奇高显然不是正常现象。专家和记者说,如果一个地方的癌症发病率奇高,原因无非有两个:遗传病史和生存环境的巨大影响。
“我和孩子他父亲都不是癌症,婆家和娘家也没有癌症患者,不可能是遗传!”白血病患者李国成的母亲冯素芳在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断然否定了癌症遗传说法。村民于明喜也不觉得自身家有癌症患者与遗传有关:“我父亲死于癌症,我爱人也是癌症,你说这能是遗传吗?”
既然村民都不承认癌症是遗传造成,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人家医生就问,你们家附近有化工厂没?”当冯素芳带着儿子李国成去医院检查时,医生不由得怀疑李国成所生活的周围环境。“我们这都是化工厂了,他爹也在化工厂干活。”因此在2000年13岁的李国成被确诊为白血病患者时,医生肯定地说:“孩子的病和你家周围的化工厂有很大关系。”
癌症患者李子江更坚信自己的病与周围的化工厂有关。“呵,那味真是熏得慌呀,你把门窗户关得再严都没用。”提起化工厂排出的废烟,李就有一肚子怨气。村民王德华指着自己的水龙头说:“这都是毒水呀,强致癌,村民天天也得喝。”
村民们抱怨的毒气、毒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村周围都是些什么样的化工厂呢?■
分不清自己周围的气体是恶臭还是粉香,眼前的水有黑色、红色还有黄色,正燃烧的废渣熏得记者半天喘不过气来。近百家化工厂就这样或紧挨学校,或贴近民居,包围着整个村庄。总之,生活在西堤头、刘快庄,你就甭想躲过这些化工厂的侵害,它们没有一点防污处理设备,它们也没有想对三废做处理。刚进村记者就闻到了刺鼻的怪味,村民王德华说:“像这种气味我们根本闻不到,鼻子已经不那么敏感了。”
2004年12月31日,记者第一次走进西堤头。“你闻这味!”记者摇下车窗,刚把头伸向外面,顿时感觉到车内和车外两个世界的区别,车外的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味,还夹杂着一阵阵香料味。在村民的带领下,记者开车围绕西堤头村转了一圈,结果发现,在该村任何一点,记者都能明显闻道刺鼻的怪味。
“你如果到排污口,那味更冲。”在村民王德华的指引下,记者来到现代化工厂老厂区丰产河排污口。还未靠近,一股难以明状的恶臭扑鼻而来,再走近一点,浓浓的臭味使人感到窒息,记者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左脑处一阵疼痛。强忍恶臭,记者拿出相机拍摄,这时旁边一辆面包车路过,车主见有人照相,连忙停车下来。“就这味,熏死人了,一年四季地排,谁也不管呀!”原来也是抱不平的,记者还以为他是来制止拍照的。
村民们对这种恶臭显然愤怒到了极点。村民马大爷给记者形容说:“那味就像烧胶皮子味,还有臭鸡蛋味。”村民田洪树觉得现在的味还不是很浓,“现在天冷还好些呢,等到来年春天,味特重!”李子江指着窗户对记者说:“到了夏天,天再热也不能打开它,要不夜里那味能把你呛醒了!”
村民抱怨强烈的怪味从何而来呢?“呵,这还用问,你去化工厂附近转转就知道了?”村民用手比划着,“这没别的,全是化工厂。”
西堤头最大的特色就是化工厂云集,在不大的地方聚集了94家化工企业。走在街头,化工企业巨幅广告牌立在路边,很是显眼。
比广告牌更刺眼的是化工企业的产品,据了解,这里的化工企业主要生产苯甲醛、酮麝香、2-烃基-3-耐甲酸、三氯化磷、三氯氧磷、p507、p204、水杨醛、碱性玫瑰、碱性桃红中间体、溴氨酸、H酸和各种农药中间体。
2004年12月31日,2005年1月7日和27日,记者三次对村民反映味道强烈的东源化工、华隆油脂、现代化工、吉帝化工进行实地鼻闻目测,刺鼻异味之强烈超出常人想象,记者最直接的感觉是,在几个工厂闻过之后,后脑疼痛明显,从眼到喉咙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据了解,2005年1月19日晚上,东源化工厂发生氯气泄露,导致多人重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和记者说,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好几位工人都会中毒死亡。
“看过《地道战》吗,日本鬼子用来熏地道的毒气就是氯气,可厉害了!”逃过一劫的工人心有余悸地说。
化工厂的废气随便排放,废水是相同。在西堤头村旁,有一条与永定新河平行的沟渠。村民和记者说,这条沟渠是企业专门用来排污的,记者走近一看,沟渠的水全是红色,村民因此也把这条渠称为小红河。小红河的污水从何而来呢?站在永定新河大堤,一条管道引起了记者的注意。这条管道的末端直接伸向了小红河,而那头则连着几家化工厂。在管道小红河入口处,记者发现,鲜红的污水正在排放。
在丰产河,两个大塑料管子引起了记者的注意。走到河边把管子拉出,黄色的污水正滔滔地流向河里,而污水发出的恶臭味差点把记者熏倒。顺着管子找去,记者看出,污水来源为华隆化工厂和东源化工厂。
记者经过调查得知,用来排污的丰产河、八米河、小红河最终流入永定新河,而永定新河直接流向渤海。
2005年1月7日中午,记者看到吉帝化工厂附近有浓烟升起,有经验的村民和记者说:肯定是在焚烧废渣。赶到吉帝后,果然在其旁边的河堤处发现几堆正在焚烧的废渣,烟雾中散发出刺鼻的怪味,见记者不停地在烟雾中拍照,村民无不担心地提醒记者:“别拍了,那烟有毒,时间长了不好。”
三次来到西堤头,记者看出这里的化工厂都在加班加点赶工,而废水、废气、废渣同样加班加点不经处理任意排放。■
癌症的高发病率引起了村民强烈的不安,经人指点,村民找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和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政法资源所)。2004年3月2日,政法资源所的工作人员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环境与健康相关这类的产品安全所(以下简称检验测试的机构)工作人员一道来到刘快庄村,提取该村饮用水样品拿去检测。2004年3月29日,检测结果出来。结果显示,挥发酚、氟化物、细菌总数和总大肠菌群四项指标不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规范》。
对照标准,记者看出,挥发酚类(以苯酚计)、氟化物和细菌总数三项指标分别是国家标准的1.5、2.49和6.1×104倍,而国家标准中要求总大肠菌群不得检出,而检测结果为2MPN/100ml。
埋藏在地下深处的饮用水都受到了污染,化工厂随意排放的污水和废气更是可想而知。记者找到了天津市环保局局长邢振纲2004年8月22日的一个讲话稿,上面提到了天津市环保局对西堤头部分企业排放废水、废气的检验测试情况:色度以吉帝化工厂外废水坑超标最高,达3200倍,其余在8—80倍之间;按国家地表水环境品质衡量准则,COD值全部超标,最高达38倍;按国家农灌标准衡量,COD最高超标近10倍。对12个化工厂排放臭气浓度的随机抽查结果为,全部超过国家标准,最高超过标准达12倍。邢振纲还特别指出:“现在的西堤头,有水皆污,空气污浊,土地退化,生存环境受到严重破坏。”
污染在夺去当地人生命的同时,也对村民们的经济基础——蔬菜业给予彻底摧毁。离天津市区仅十几公里的西堤头很自然地成了蔬菜区,“但现在不行了!”菜农刘立军亲身体会了西堤头菜农的无奈。
“大集体年代我就开始种菜,那时一提起西堤头的大白菜,特好卖。”说起过去,刘立军显得很自豪。“现在到赵沽里(天津一蔬菜市场)卖大白菜,只要听说你是西堤头的,不但没人买你的菜,就连你旁边的菜贩都要挪走。”“人家多说西堤头的菜有毒。瞧,这就是没卖完的大白菜,它今年要在这过年了。”刘立军掀开盖在大棚旁边的一大堆大白菜对记者说道。
在西堤头村菜地,一正在浇地的农民和记者说,西堤头的大米以前最好吃了,甚至可与小站米媲美,但现在水被污染了,再也不能种稻子了。“这地准备种棉花,它抗毒性强。再说,棉花人又不吃,没人计较这个。”
提起自己的果树,村民刘义敏就有一肚子的火。“因为污染造成我25亩果园颗粒无收,损失几十万元,可对面的吉帝化工厂每天都在排放毒气、毒水,我一分钱赔偿也得不到,你说我到哪去说理呀!”
西堤头化工厂在对当地生态环境能够造成严重破坏的同时,其排出的废水已经威胁到了周边的安全。
据村民介绍,当地化工厂的废水除直接排到永定新河外,小红河的废水最终也流入了永定新河,而永定新河最终流向了渤海。
在永定新河下游,已有村民切实体会到污染给他们带来的难以处理的后果。天津塘沽区北塘街车沽村是养虾大村,但从2004年6月开始,村里的虾开始大量死亡直至绝迹,直接经济损失1360万元。有关部门对虾池水源永定新河的水质检测表明,其污染物含量严重超标是造成池虾死亡的主要原因。
有资料显示,与天津连襟的渤海湾是渤海四大组成部分之一,包括永定新河在内的40多条河流常年注入渤海,大量的陆源污水也随河入海。据统计,近年来进入渤海的年污水量达28亿吨,占全国入海污水量的32%。其中天津市入海污水量有10—11亿吨,使渤海成为了一个人工纳污池和天然垃圾场。
有专家警告说,渤海海水的循环周期大约需要40—200年,自身的纳污净化能力非常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任由污水排放,其后果不堪设想。■
“你看看,这两边的大棚都是我的!”菜农刘立军指着一大片园子和记者说。紧挨着市区,又拥有6亩多园子,在外人看来,刘立军应是一个标准的小康户。“可实际上我还欠债2万多呢!你去问问,哪有我的存款?”这位大集体就开始种菜的菜农实在想不明白,10多年前一年挣4000多元的他,六七年下来还能存2万元。可现在园子大了,菜价也高了,反而存款不见了,外债还多了。
“都是化工厂污染造成的!” 问起让他由富变贫的原因,他显得很激动。“刚花200多元看的病,肾疼得厉害。”
记者调查发现,在西堤头、刘快庄和东堤头村,村民因病致贫成了普遍现象。而在癌症患者家庭中,负债的数额往往更是惊人,用癌症患者的话说:“能借到的都借了,现在谁也不会再借给我了!”陈旧的家具、凌乱的屋子、无奈的脸孔再加上巨额的债务,成了这里癌症患者家庭的真实写照。
在西堤头镇政府网页上,关于该镇的经济发展有这样的描述:2003年,全镇工业实现出售的收益416200万元,实现利税53750万元,实现工业增加值83070万元。完成外贸出货值15600万元,出口创汇800万美元;西堤头村1995年跨入区级明星小康村行列,1997年跨入市级明星小康村行列。到2002年全村工业公司达到65家,拥有固定资产1500万元;刘快庄村现有企业83家,年销售额10亿元以上。主导企业9家:光辉集团、现代化工厂、振兴轧钢厂、光明香料厂、华隆油脂厂、永明油脂制造厂、津鸽化工有限公司、津北油漆厂、吉帝化工厂。
据记者了解,在关于刘快庄村所列的9家主导企业中,有8家属化工企业,也是记者目睹鼻闻排污严重的企业。
一年创汇800万美元确实是骄人的数字,但村民却对这一个数字有不一样的理解:“出口的都是污染太严重,外国不许干的化工产品。”“钱都让他们挣了,我们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早在1997年就跨入市级小康村行列的西堤头村一村民和记者说,在“小康村”生活太苦了。“你瞧瞧这污染,还小康村呢,它与人间地狱有啥不一样的区别呀!”
制造污染的化工厂老板们比谁都清楚继续在当地住下去的后果,搬出西堤头成了他们共同的选择。
在村民的指引下,记者来到一片民宅。与普通民宅相比,这几栋房子要气派得多,二层小楼的外表贴满了白色的瓷砖,用来圈围树木的铁栅栏也被刷上了红色,再加上气派的院墙,结实的防盗门显示了房子主人的讲究。可是,这房子是空的。村民依次给记者介绍起来,这是永明化工厂老板的,这是吉帝化工厂老板的……
记者调查得知,现在没有一个化工厂的老板还住在村里,甚至老板们的亲戚或是有能力搬走的都已离开了西堤头。“谁还在这住呀,不是等死吗?”村民们现在都很明白这里的环境已经遭到严重破坏。
但大多数村民并无退路。癌症患者刘义芳和记者说:“人家有钱可以到外面买房子,我们拿什么买房子?”“别说买房子了,我们现在都是举债生活,更别提搬家了!”癌症患者家属田洪树对搬家没有一点奢望。
“政府治理污染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这是当地村民渴望生存的本能需求。从2001年开始,村民们不停地向政府反映问题,先是镇政府,再是北辰区,然后天津市,再到北京。地点在变,时间在变,直到2004年,情况看上去有了转机。
2004年8月20日,天津市市长戴相龙来到西堤头。“宁舍几十亿的GDP,也不要这种污染;不能为了少数人的就业,污染大多数人。”在这片被污染了的土地上,戴市长发出了强硬的声音。随后,9月12日,天津市人民政府第85号文件下发,其中西堤头成了环境污染治理的重点。村民们看到了希望。但希望很快又破灭了。
记者注意到85号文件的部分内容为:综合治理的重点区域是北辰区西堤头镇,综合治理工作的目标是,2004年12月底前,依法停产整顿、关闭和取缔;2004年底前,要基本实现无工业废水积存、无工业废物乱堆乱倒、无恶臭异味。
在北辰区宣传部提供给记者的一份“北辰区环境综合治理工作效果非常明显”材料中明确写道:按照国家环保法律和市政府85号文件,对污染物排放不能稳定达标的6家公司进行停产整顿;对环保手续不全的8个项目责令停止建设或生产;对污染严重或偷排偷放的7家企业实施关闭。材料的最后还写道:区政府对刘快庄、东堤头、西堤头3个村各补贴8万元,用于购置改水除氟设备。2004年12月底前全部运行,3村近2万村民可以喝上“放心水”。
一村民和记者说:“市长来后,化工厂只停工了3天,又开始干了!”“企业经过治理了吗?”记者问道。“治理嘛呀,嘛变化也没有!”村民显然对治理污染的结果表示怀疑。
2004年12月31日,2005年1月7日、27日,记者三次来到西堤头,所闻所见均证实了村民的说法:当地化工企业废水照排、废烟照冒、废渣照烧。这显然与85号文件不相符。
那么北辰区政府声称的对个别企业实施的停产整顿、责令停止建设、实施关闭的进展如何呢?由于北辰区宣传部给记者的材料中并没有列出具体企业名单,所以记者只可以通过其它途径查找。在2004年9月15日的《天津日报》第9版“北辰取缔关停32家污染企业”报道中写道:区政府已对污染严重的美达华化工、克诺化工、旺盛油品、飞鹰图钉和李庆永炼油5家企业实施取缔。
“美达华化工厂不干能有10多年了,哪是现在关闭的呀!”几位村民均向记者证实美达华化工厂早已停产并非现在才关停。克诺化工厂呢?2005年1月27日,记者来到克诺化工厂。只见大门紧闭,厂名也涂抹得只剩下“天津市”三个字可见。但其冒烟的烟筒证明了企业还在生产。知情人和记者说,克诺根本就没有停产,关上大门、涂掉厂名只是他们的障眼法而已。
北辰区政府的除氟“放心水”是怎么回事呢?在西堤头、刘快庄村,记者还真找到了除氟水供应站。“2元一桶。”工作人员和记者说,原来,所谓的“放心水”还得村民自己花钱购买。“一桶水2元,就是一个月喝30桶也得60元呀,我们哪有钱买它呀,吃药的钱都没有。”村民李子江显然不能理解政府放心水的含义。“如果政府真想办事,就应该免费让我们喝,水被污染了,我们是受害者呀!”“花钱买水喝,我买谁的不行呀,还用他来送放心水?”在接受记者正常采访中,村民们一致认为“放心水”只是当地政府做表面工作的产物。
带着村民的种种疑问,记者2005年1月7日找到了西堤头镇政府。不出所料,办公室人员给记者的答复是:所有的领导都去开会了。离开镇政府记者又赶到北辰区环保局,王宝树副局长和记者说:“经过治理,西堤头现在应该没什么异味了,我感觉好多了。”对于记者看到的吉帝化工焚烧废渣,“它应该停产了,前两天刚检查完。”王答道。
谈话间,西堤头镇政府主要领导赶了过来。谈到治理计划,张永超副书记和记者说:“镇里正在建设暗管排污工程,将现有使用沟渠排污的河道一律改为管道输送,直接排到永定新河。”
“现在工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部分已经运行了。”“排到永定新河的水是不是应该经过环保处理?”“应该处理。”“现在有处理设备了吗?”“现在正在谈几家企业。”“也就是说,现在正在往永定新河排放的废水没有经过处理对吗?”张无语。
对于“放心水”收费一事,张和记者说:“政府适当收点费是害怕村民滥用水。”旁边一官员也补充道:“你要是不收费,村民能拿这水浇菜地。”
当地政府治理环境污染的力度遭到了村民强烈的质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村民们对于政府假治理的原因表达了过激的看法。记者通过一定的调查,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据了解,当地化工厂的产品在市场上销售非常看好,有相当数量企业的产品直接出口。“这个行业是暴利!”这是村民普遍的看法。最明显的例子是,同是村民的化工厂老板因为干了工厂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攫取了巨额的财富。“去看看老板们开的车吧,光奔驰就是好几辆!”
癌症成了西堤头村民不愿提起的话题,他们更愿意默默生活,继续忍受,个中原因令人深思。村民和记者说:“如果有村民接受了采访,村里和镇里第二天肯定会来做工作。”至于做工作的方式,村民则讳莫如深。
对待死亡,村民显示了极大的冷漠,但谈起自己的孩子,就是声称“活着就是等死”的村民也显露了自己的担心。“就这么污染下去,得癌症是迟早的事,可孩子还小啊!”
2005年1月27日下午,刘快庄小学内乒乓球桌旁一片欢腾。五六个正在打球的小朋友见记者拍照,立刻围了上来,叽叽喳喳,活泼、天真、好奇的他们围着记者有说有笑。得知记者要拍一张他们打球的照片后,一男孩还专门拿起球拍摆了个夸张的姿势。
小学斜对面就是北方树脂厂,而现代化工厂、东源化工厂、渤海化工厂、津北油漆厂等污染大户也在学校旁边,臭味依然熏天,生产依然照旧,记者不禁要问,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些天真的孩子们还能笑到何时?■
2005年1月6日,大雪过后的田地里覆盖了厚厚的白雪。瑞雪兆丰年的古谚并没有在天津市北辰区西堤头镇刘快庄村村民刘义敏身上灵验,因为他所承包的25亩果园的果树都已病死。他近80岁的老父亲抚摩着一棵棵果树哀叹道:“死了,死光了!”说完,老爷子用手一指,“你看,就是它给污染的呀,冒出的烟都是红色的,落在叶上叶落,落在果子上果子烂!”
23岁成为生产队长,25岁入党,26岁成了村干部,再到后来跑运输,做买卖,到1991年时,刘义敏已过上了殷实的生活。也是这年,他看到了更大的商机:种果树。理由很简单,刘快庄村离天津市中心只有20公里。
刘义敏很快与村里签定了承包25亩荒地种果树的合同。为了种好果树,刘义敏把自家多年的积蓄26万元全投了进去,父亲刘恩汗干脆在果树旁建了个小房子住到了地里,一家人的心血全寄托在了果树身上。提到自己的果树,老爷子刘恩汗忍不住夸奖起来:“如果说人人都有领导,那果树就是我的领导。”
到1996年,果园里的葡萄丰收了,足以维持果园的日常开支。苹果树、杏树、李树等也逐渐进入收获期,刘家的富裕梦慢慢的变快实现了。
同是1996年,果园斜对面的吉帝化工厂投产了。吉帝的基本的产品为碱性玫瑰、碱性桃红等染料中间体。再加上果园旁边的砖厂,刘义敏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他的感觉很快被证实了。从吉帝厂冒出来的粉红色烟尘落在果树叶子上,叶子就干边;落在苹果上,果子就长不大,落果遍地都是。
他找到了村委会、镇政府,希望有人能管管吉帝,不让它的粉尘随处飘。结果根本没人理会刘义敏。
吉帝的污染仍在继续,废气随便排、废渣就地焚烧、废水直接排到厂外的水坑里。与此同时,村里的化工厂也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异味开始弥漫整个村庄。
到了2002年5月,果园的葡萄都没了叶子,其他果树的叶子也所剩无几,果园绝收了。
在镇政府,他向一位镇领导讨要损失:“我的果子一夜之间全坏了,都是污染造成的,得赔我损失呀!”镇领导更直接:“你赖污染有嘛依据,口说无凭呀。”“怎样才算有证据?”“你得找鉴定机构鉴定。”
经多方打听,老刘得知农业部环境监测站(天津)能进行检验确定。于是,2002年6月老刘就赶到了环境监测站。经询问对方告知:“检测只对政府不对个人,必须有政府委托书。”
回来后,老刘找到镇政府要委托书,一领导直接驳斥道:“你承包的又不是镇政府的地,找村委会去。”村领导知道老刘开委托书是为了向化工厂讨要损失,百般阻挠。原来,吉帝的老板李立民是村支书李增坤的亲侄子。“要这个委托书,镇里、村里,我跑了几百趟。”后来,村委会终于给开了委托书。
满心欢喜的老到环境监测站就被轰了出来:“这证明不行,嘛也没写清楚。”回来后,再找村委会开证明,又是死路一条。
再找镇政府又被推到村委会,就这样,老刘在镇政府与村委会之间来回往返,毫无效果。“太难了,老爷子都在镇政府跪过呀,可还是不给开委托书。”说到动情处,年近60岁的刘义敏忍不住热泪横流。
没办法,老刘想到北京。镇政府得到消息后,主动找到了老刘:“这样吧,你这事通过法院解决吧,明天你去北辰法院,一个院长会接待你。”第二天,老刘找到了北辰区法院张玉文副院长。“不能立案,因为你没有证据。”副院长给了个这样的回答。事后,有专业技术人员告诉老刘,环境污染属于特殊侵权,适用举证倒置。
从法院回来后,老刘也想到了通过打官司处理问题。于是,他找了个苗姓律师,苗律师来果园看后,拍着胸脯告诉老刘:“放心吧,这个官司好打!”到了晚上,苗律师打来了电话:“这事不好弄,有点麻烦。”就这样,上午还信心十足的律师到了晚上就变卦了。
2002年8月,老刘来到天津市人大信访办反映问题。在信访办的过问下,镇政府终于给开了委托书。得到委托书后,农业部环境监测站同意对老刘的果园进行检测。
镇政府副镇长宋佳林告诉老刘:“检测费用可得自己花呀!”“那检测完后,结果能给我吗?”老刘问道。“就像你花钱买烟,钱给了能不给你烟吗!”这位副镇长肯定地说。就这样,老刘向妹妹借了5000元钱交了鉴定费。后来老刘从监测站得知,监测站业务不对个人更不可能收个人的鉴定费,这笔费用本应由镇政府出。
不久后,监测站工作人员在老刘果园提取了部分空气、土壤、水果等样品回去了。说到这,老刘还特意向记者强调:“取样完了后,监测站的人和镇政府的人在一起吃过饭。”
鉴别判定的结果迟迟没有下来。老刘又一次次跑到监测站索要结果,回答都是一样:“没出来。”
到了10月份,老刘再也坐不住了。他来到国家环保总局反映情况,然后又到国务院信访办,全国人大信访办。从镇、区、市再到北京,老刘的维权路越走越长,但一张鉴定结果还是不能拿到手。
“因为这片果树,家里基本上赔个差不多了。为了省钱,我都是带着铺盖卷到北京,身上尽量多揣馒头,能少花钱就少花!”
2002年12月,农业部环境监测站的工作人员告诉老刘,鉴定结果下来了,但给了镇政府。找到镇政府,信访办主任霍俊伟告诉老刘:“科学的证据也有了,你就在家等着吧。北辰环保局、北辰信访办和镇政府帮你打官司,你放心好了!”老刘一等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无奈之下,2003年8月老刘又找到国家环保总局。信访办的沈处长一看是老刘:“你怎么又来啦!”老刘已成了这里的熟客!在沈的过问下,镇政府终于给了老刘鉴定结果。
鉴定结果为:刘义敏果园内苹果叶片样点氟化物的含量是对照样点的9.6—24倍;葡萄叶片样点氟化物的含量是对照样点的3.7—9.6倍;刘快庄村村民刘义敏的果树出现落叶现象的原因,系有害化学气体氟化物伤害所致。
拿到鉴定报告的老刘认为自身的维权应该有结果了,但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老刘拿着报告找镇政府要求赔偿相应的损失,然而镇政府私自找区农林局做了个果园损失2—3万元的评估。“25亩地,光树苗,每年的化肥、农药费加起来也有十多万呀,这还不算果子钱,总共损失都超过了50万元!”老刘实在想不通,这个2—3万元损失的评估是怎样做出来的。感到气不过的老刘找到了评估参与者之一、北辰区农林局果树站站长朱庆善,在老刘的追问下,朱庆善承认那个评估是主观做出的。
再找镇政府,对方总是好言以对:“不就是钱的问题吗?好办,你等着吧!”“等着吧”,这是镇政府给老刘答复中所用最多的一个词语,而老刘一等就是9年,至今还没结束的迹象。
算起来,刘义敏的父亲已在果园住了14年了。老爷子以前住果园是为了料理果树,虽然累点,但看着满园的果子,老人心里甜滋滋的。现在住果园看守着枯树,老爷子说他要保留证据,“我就不信,这事没地方说理去!”
“等这事成功了,我得好好哭几天,太不容易了。”显然,老刘对维权成功还抱有很大的希望,但又有谁知道,老爷子在果园还要住多少年呢?■
2000年,天津市北辰区西堤头镇西堤头村村民李永军、冯素芳夫妇带着儿子李国成去医院检查。儿子被确诊为白血病。是年,李国成才13岁。
西堤头的化工厂在夺取当地村民生命的同时,也正摧毁着村民的经济来源——土地。
2005年1月27日早晨7点。天还没有全亮,西堤头村田地里一片寂静,只有当凛冽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相互摩擦才会发生瑟瑟的声音。李永军夫妇已经赶到菜地,开始一天的劳作。
夫妇俩在村里承包了3亩多田地用于种菜。由于西堤头村离天津市区很近,所以,种菜成了这里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当地政府也乐意把自己定位于天津市的菜篮子基地。
冯素芳一边干活一边与记者谈起儿子的病。“孩子昨晚回来说,学校一个考上北大的,是白血病,现正号召大家捐款呢。你怎么不给我号召号召呀?”她何尝不想把儿子的病治好。天津、北京、石家庄,该去的医院都去了,该借的钱都借了,儿子的病还是没有起色。
后来,夫妇俩得知,彻底治好儿子的病,只有一个办法——换骨髓。“别说换骨髓了,就是配血型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呀!”冯素芳从医生那咨询得知,换骨髓首先要配血型,也就是找合适的骨髓,这笔费用为3—4万元,如果找到比较合适的骨髓移植,手术费用为20—30万元。
夫妇俩的收入相对于巨额的治疗费用显然是杯水车薪。种菜是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而化工厂的污染正影响着菜的质量和产量。“西堤头的菜以前最有名了,在天津市没有不知道西堤头菜的。”不爱说话的丈夫李永军只有在这时才插上几句。西堤头的菜现在仍然很有名,但是坏名。李永军和记者说,他去赵沽里(天津市一蔬菜批发商业市场)卖大白菜,人家一听说是西堤头的,连忙说不要,还说有毒。“我们这的菜现在只能卖到外地,本地不行了。”
夫妇俩望着地里的芹菜丝毫没有收获的喜悦。因为污染,棚里的芹菜高低不齐,冯素芳指着一大片芹菜气愤地说:“你看,这都是长不成的!”记者发现,这一片芹菜个头明显矮了许多,放眼望去,棚里这种矮个芹菜还真不少。李永军和记者说,浇菜的水被化工厂污染了,所以棚里总有长不成的菜,像那种矮个的芹菜只能仍掉。李永军给记者算了笔帐,刨去长不成的芹菜,两个棚一共能产1.3万斤芹菜,按照昨天0.44元/公斤的市价计算,总共才能收入2800多元,如果再刨去种子500元、二胺430元、尿素600元、打药300元、雇工1000元……还没等算完,他叹了口气,“今年算白干了!”
看着丈夫在算那赔钱的帐,再想想儿子治病所需的巨额费用,妻子愤怒了,猛地走进旁边一片矮个芹菜堆里双手用力地往外拔,然后把手里的芹菜猛地仍了出去,“就指望这破菜,拿什么救我的儿子!”
空气凝固了,眼泪顺着冯素芳的脸庞流了下来,“如果我死了能救他一命,我都愿意啊!”“谁把孩子救好了,谁就是孩子的再生爹娘。”对儿子的爱,对儿子病情的无奈,随着泪水,随着愤怒的话语,落在地上。
值得夫妇俩安慰的是李国成特别听话。从小学到中学,儿子一直是优秀生。现在就读的47中是天津市重点中学,刚开始时,儿子成绩排在全年级前20多名,现在落到第80名了。
2005年1月6日晚,记者在李家见到了李国成。刚满18岁的他正读高二。消瘦的面容,高高的个儿,显得很腼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他和记者说,自己最想去上海或重庆上大学。“离家越远越好,那里空气好对他的病有好处。”母亲接过儿子的话。话音刚落,母亲又担心道:“可孩子离家远,我还惦记他的病,谁照顾他呀!”自从儿子被确诊为白血病后,吃药就如同吃饭一样,一天三次。“还是考上大学好,说不定学校还能帮助他呢。”母亲对孩子的心情总是复杂的。
记者目睹了李永军夫妇的收成。这天的菜价为0.50元/公斤,算下来,一共3380斤芹菜,得款845元。拿到菜款,丈夫又仔细地一张一张数了个遍,妻子认真地在一旁观看,丝毫看不出喜悦的表情。
儿子的病,巨额的治疗费用,种菜微薄的收入,他们确实露不出喜悦的表情。化工厂日夜生产,死亡随时威胁着这个家庭,在西堤头,像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面对污染,面对死亡,他们茫然无措。■
天津市北辰区西堤头镇刘快庄村村民王德华显得很“另类”:说话有些磕巴的他却字字坚定——我誓死维权;他走路总是昂首挺胸,他说这叫——维权没有回头路;家里人并没有癌症患者,他却帮着村民维权——“我不要一分钱,就是要一个美好的生态环境。”
今年44岁的王德华走上维权道路实属偶然。2001年9月,村民赵怀才、刘有洪、付志国和储信顺四人找到王德华:“化工厂排出的烟太味了,得癌症的这么多,咱们去反映反映怎样?”
王德华拒绝了他们。拥有两个厂房、两处住房的他生活很富足,况且家里又没有癌症患者。但同月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王德华的想法。40多岁的邻居张俊玉死于肺癌,扔下两个10多岁的女儿和一个10岁的养子。王德华参加了她的葬礼,在火葬场,4个村民楞是没有把张俊玉从棺材里抬出来,“躲旁边,让我来。”王德华拦腰把张俊玉从棺材里抱了出来,然后火化了。2005年1月27日,给记者讲当时的一幕幕,他记忆犹新,“看到这么年轻因为得癌症家破人亡,我就动心了。”
2001年11月,王德华与多位村民一起找到村委会,要求化工厂停止排污,给村民检查身体,包赔癌症患者家属损失。村干部不予理睬。他们又到了镇里,镇干部的答复很直接:“这事我们管不了,你去区环保局吧。”北辰区环保局信访员王友善告诉王德华:“要慢慢来,不是那么好解决的。”接着他们来到天津市环保局,仍未得到明确答复。就这样,王德华四处投诉,四处碰壁。
他们四人决定进京反映情况。各凑了500元后,他们来到了国家环保总局,一位肖姓处长答复说:“在三个月内他们如果不作出整改,我一定给你解决。”三个月后,当地政府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四人的维权队伍又发生了变化。村干部给刘有洪贷了款,买了车,干起了运输。到今天,刘有洪已有两辆货车,自己也当了村治保主任。村干部又承诺给储信顺一笔钱,尽管始终没兑现,他也不告了。
2002年2月,王德华与赵怀才一起又来到环保总局,反映当地政府并未对污染进行整改的事实。回到村里后,村干部刘士增、北辰环保局王友善、刘成孝等找到王德华。“包赔你点钱,你就别告了。我就做主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王友善对王德华说。“这样处理问题,我不同意。我要继续反映。”王德华夺门而出。
当地政府显然不愿看到王德华继续向上反映问题。2002年2月27日晚7点,王德华与赵怀才又到镇里反映化工厂正在排污。镇政法委书记李愿和让两人等着:“领导马上就到。”晚9点,来了七八个领导,现代化工厂的3位副厂长:刘陆军、孙玉顺、孙玉清也随同赶来。3位副厂长见到王德华不由分说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叫你告,打死你。”3人边打边骂,包括镇领导在内的多人眼看着王德华被打,无人过问。打完后,王德华拨打了110,当地派出所把3人带到北辰分局后,第二天就放了。
这时,村民陈连栓、于明喜、魏正东也加入维权队伍。王德华与他们一道开始找村民收集癌症患者数字,村民也主动找他们反映情况。在收集了大量材料后,他们继续向上反映问题。
镇政府得知王德华他们收集材料后,镇政府工作人员、派出所民警和村干部等挨个找向王德华反映问题的村民做工作:“谁掺和都没好处。”
村里继续对其他员做工作。2002年6月,村里给魏正东贷款10万元,又帮他承包了200多亩田地发展果园。魏正东退出维权。
王德华带着收集的材料继续反映问题,但他哪里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正等着他。
2003年1月10日,王德华被当地派出所民警强制带到北辰公安分局。分局副局长曹作刚告诉王德华:“今天就办你,西堤头没有环境污染!”毫不畏惧的他得到的是劳教一年。1月26日,北辰分局魏志强告诉王德华:“不许你申请行政复议,你如果上诉的话给你加刑,如果老实还给你减刑。”“就是给我加20年,我也要上诉。”与此同时,王德华的妻子同样得到警告。2003年7月14日,王德华才拿到“维持原判”的行政复议书,此时,王德华已被劳教近半年。“他们根本没按法律程序做。”王德华实在想不通行政复议书为何这么晚才到自己手中。
王德华被劳教后,他父亲因接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撒手西去,王德华未能见到老人最后一眼。“瞧门口的树了吗?他还能上去砍树枝呢。”王德华指着门口的大树给记者形容父亲生前身体多么结实,“他是活活被气死的。”
看着支离破碎的家,站在老父亲的遗像前,王德华发誓要把维权进行到底:“誓死捍卫家园。”但他也承认,自己的维权方式变了:以前是到处送材料,现在更多的是找媒体。“我现在已经不去北京了,哪也不去了。”多年的四处送材料已经让王德华感到了经济的压力,两处厂房都卖了,一处住房也便宜处理了。在他破旧的院子里记者看出,几间厢房都已瓦掉门坏,一片凄凉。
不再四处送材料的王德华还是不断受到威胁。2004年夏天的一个夜里,家里电话骤然响起:“你再不老实,叫你孩子、老婆还有你撞死!”对方恶狠狠说完挂了电话。“我现在不怕死,如果我死了,事情就大了,问题可能就好解决了。”
在西堤头采访时,记者看出,村民们对王德华的态度是复杂的。“如果和他接触了,第二天村干部肯定会来找。”一村民和记者说。“我现在也不主动找村民,怕给他们添麻烦。”王德华清楚自己的行为会给村民带来的后果。“他是好人,吃了不少苦,都是为了大伙。”这是记者听到的许多村民对他的评价。一位村民和记者说:“在某种压力下,村民在内心里给王德华更多的支持。”“什么压力?”记者问道。“你看看这个吧。”说完,他给记者了一份《致全镇人民一封公开信》,这份西堤头镇政府2004年9月3日发给全体村民的公开信最后一段写道:“请全镇人民群众相信,镇域环境一定能彻底治理,也请全镇广大人民群众提高警惕,防止个别人利用环境问题破坏全镇的稳定局面。对于一些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有关部门将会依法处置。”
王德华现在已经是一穷二白,在他卧室里,最显眼的就是一大炕,一台发黄的电视机是家里仅有的电器,除了几件旧家具,三间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的妻子和记者说,现在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他的妹妹和自己娘家人的救济。“到现在这样的一种情况,我也说不清后不后悔。”
王德华与记者谈话时,他的妻子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不时地补充几句,“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容易忘事。”而他7岁的小儿子总想摆弄记者的相机,还没等他拿到手里,王德华总会大声喝道:“一边去!”一脸严肃。“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他,孩子以后怎么办呢?”儿子是他唯一的牵挂,他和记者说。■
“他们是在砸子孙饭碗!”听完记者关于西堤头环境污染的叙述后,国家环保总局化学品登记中心主任高映新愤怒地对记者说道。他和记者说,当地化工公司制作过程中产生的废物都是危险废物,如果不进行科学的环保处理,将会对当地的生态环境能够造成极大损害,对当地村民的身体健康也会产生严重威胁,而且祸及子孙后代!
北京化工大学教授李秀金在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说,当地化工厂产生的废物,对环境的污染都是很严重的,其中就污水来说,若企业对其不经处理直接排出,对环境的危害是多方面的。(1)污染地表水,如农田、池塘、河流、湖泊等。从而危害水生动物(如鱼虾类)、水生植物(如水稻)的生长;如果污染了饮用水源等,还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严重的危害。(2)污染地下水。如果当地的地下水是饮用水源,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直接的影响。(3)污染土壤。污水中有些有害于人体健康的物质会沉降在土壤中,破坏土壤的物理结构、生物和化学组成,并可通过食物链转移到农作物的子实体中,对人体和动物产生危害。(4)污水中有些化学物质挥发性较强,会散发难闻的气味,让人没办法忍受,甚至导致人的呼吸系统疾病等。事实上,从相关机构的检测结果来看,当地的饮用水、空气的污染物都已超标。如果当地政府对化工厂这种肆意排污不严加治理的话,当地的生态环境和村民的身体健康将会出现更为严重的后果。
李教授还和记者说,依照国家相关法律和法规要求,在建厂立项时,首先一定要通过环境影响评价,否则不容许建厂;其次,环保处理设施必须与工厂同时设计、同时建设、同时投入运行。据此,至少要求每个企业要有环保设施(这里主要是污水处理厂),产生的污水必须处理到符合国家排放标准后,方可排放。从记者调查的情况去看,当地化工厂并没有按照有关规定法律法规去做,很显然,当地化工厂是在违法排污。
谈到当地化工厂违法排污随意的原因,高映新主任直截了当地和记者说,“如果要达到国家要求的排放标准,它们肯定要赔钱。当地化工厂就是以牺牲生态环境和村民身体健康为代价,获取高额利润。”■
[编者按]获悉万里行机动暗访组记者深入西堤头镇采访的消息后,北辰区和西堤头镇专门派员赶到北京游说,要求本刊召回暗访记者,取消报道计划。并详细地向编辑部介绍了区、镇两级政府治理环境污染取得的重大成效。秉持新闻公正的原则,特编发北辰区委宣传部提供给本刊的一篇新闻稿。据该部门的负责人称:此稿已作为新闻通稿,由天津市主要领导批转给中央各大新闻媒体驻津记者。
北辰区按照立昌书记的重要批示和相龙市长的讲话精神,依法、坚决、稳妥地开展环境综合治理工作,重点狠抓了西堤头地区94家化工企业的治理,对部分重点污染区域实施了生态恢复计划,环境治理收到明显效果。
该区从治理区内污染较严重的西堤头镇部分工业入手,对涉及“十五小”、“新五小”和落后工艺的11家企业责令取缔;对污染物排放不能稳定达标的6家企业责令停产整顿;对环保审批手续不全的8个项目,责令停建或生产;对污染危害严重或存在明知故犯、偷排偷放等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的7家企业,实施关闭。
加大对重点区域环境治理的投入力度,实施暗管排污工程,将现有使用沟渠输送污水的河道一律改为管道输送。排污工程沿机排河、丰产河、八米沟废段铺设暗管,计划两年内完成。对机排河废段河道的生态恢复计划已经实施。对振兴化工、吉帝化工和现代化工老厂区周围污染区域进行了集中治理,修建了振兴化工厂外排污泵站和排污池,有效解决了废水外溢问题。通过政策引导、行业规范等措施,推动油漆公司实现资源优化重组,解决油漆企业“个个点火、家家冒烟”的问题。
该区还针对媒体关注的西堤头镇化工企业污染对人群健康影响的问题开展调查。市卫生局成立了以主管局长为组长,市卫生局防病中心、市局疾病控制与卫生监督处、北辰区卫生局负责同志为副组长的北辰区西堤头镇化工企业污染对人群健康影响调查领导小组。经过40余天、100多名专业技术人员细致的现场调查、查阅资料、现场检测,自1999年至今5年多来,西堤头村、刘快庄、东堤头村因恶性肿瘤共死亡61人。3村恶性肿瘤死亡率为65.87/10万人,低于北辰区的97.73/10万人和天津市的121.39/10万人。3村恶性肿瘤死因前3位为肺癌、肝癌和胃癌,与北辰区死因顺位比较,无统计学差别。其中肺癌死亡率和构成比,在全市、北辰区和西堤头恶性肿瘤死亡中均排在首位,无统计学差别。2004年1—9月份,3村恶性肿瘤发病率48.59/10万人,与北辰区的99.73/10万人和天津市的118.99/10万人比较,没有统计学差异。专家组专家觉得,西堤头村、刘快庄、东堤头村恶性肿瘤死亡率和发病率与全市和北辰区比较,其结果基本符合恶性肿瘤死亡和发病规律。
为改善村民饮水质量,该区决定对24个村实施改水除氟,其中对刘快庄、东堤头、西堤头3个村各补贴8万元,用于购置改水除氟设备。12月底开始运行,3个村近2万村民喝上了“放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