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暴雨让南方多地遭遇了洪涝灾害,众多媒体纷纷发声,指责社会对洪灾关注度不够。但是,在刚刚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新冠”疫情后,你很难苛求心力憔悴的人们马上投入到下一次悲伤与无力感之中。
今天推荐美国作家约翰·M.巴里的《大浪涌起》,作者通过本书重新定义了洪灾的骇人力量。密西西比河时常泛滥成灾,但 1927 年这次洪灾堪称历史之最,洪水不仅吞没土地,更将政治时局、金钱市场、种族矛盾通通裹挟其中,掀起一股撼动整个美国社会的巨浪。
决堤之水的咆哮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它带着上下数英里的河流,裹挟着数英里的陆地冲决而去,它的咆哮如同一群巨兽在宣告它们的统治。几英里之外的人们在自己脚下感觉到了大堤的颤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决堤后被洪水淹死的人数没有确切数字。红十字会列举了两个死者。《孟斐斯商业诉求报》报道说:“数千劳工正在拼命堆垛沙袋……大堤突然决口了。那么急的水流,是不可能发现被卷走者的尸体的。”《杰克逊号角—账目报》报道:“昨晚,来自格林维尔市的灾民涌入杰克逊市……他们说,没有丝毫疑问,种植园几百名黑人劳工在这场席卷了全县的洪水急流中失去了生命。” R.C.特林布是一位法官,也是一位目击者,他说几天之内不可能发现这些尸体,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引用负责救援的国民警卫队分队长亨利·贝的线 个黑人在这场洪水中被淹死。”唯一的官方统计结果是国民警卫队军官在决堤处发布的,他只是宣布“军方无人死亡”。
决口很大,翻腾的巨浪与树梢齐平,撞击它们,与此同时,急流的力量又在冲凿地面。决口又变宽了,变成了一道宽约四分之三英里的水墙,高度超过了 100 英尺——后来它的深度估计达到了 130 英尺,在三角洲的土地上冲撞肆虐。几周后,工程师弗兰克·霍尔对仍然敞开的决口做了测深:“我们用了一根 100 英尺长的测深绳,但我们没探到底。”水的力量在内陆 1 英里内冲出了一条 100 英尺深、半英里宽的水道。
流量大得惊人。 曼兹兰汀的这处决口每秒有 468000 立方英尺的水量灌入三角洲,这是洪水期间科罗拉多河流量的 3 倍、尼亚加拉大瀑布流量的 2 倍还多,比整个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流量还多——包括后来的 1993 年那次洪水时期。这处决堤泄水量如此之大,10 天时间它就可以用 10 英尺深的水覆盖将近 100 万英亩土地。密西西比河通过这处决口泄流长达数月。
密西西比河本身也因这处决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决口下方,数百劳工爬上一只驳船逃命,一艘拖船拉着它朝下游驶去。两船的引擎开到了最大马力,驳船和拖船都在震颤,然而它们却被那个巨大旋涡吸向上游,朝向决口处。“我们把所有黑人都放到驳船上,断开驳船,让它漂吧。”一个人这样说。一个退休的堤坝承包商查理·吉布森已经虚弱到要坐在椅子里让人抬了,但他的建议很有价值,所以也被弄到堤上来了。此刻正在船上的他喝令:“咱们不可以断开驳船。谁敢那样做,我就对谁开枪。要死,我们一起死。”
他们靠着调整角度,驶向阿肯色州那边的岸,才逃过了这一劫。这天晚些时候在阿肯色河一个小得多的决口处,密西西比河委员会的一艘汽船“鹈鹕”号,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在数千劳工和灾民的注视之下,急流将“鹈鹕”号吸向决口处。船长绝望地想让船停下来,于是让船首撞向河堤。河堤垮了,“鹈鹕”号翻了,被冲入决口,连连翻滚。此时,发生了这次洪水中最为英勇的举动之一:一个名叫山姆·塔克的黑人,独自跳入一条小船中——没有人加入,独自朝决口处划去。急流冲得他的船腾空,把他甩到湍流之中。他没有死,跟着那艘汽船,在内陆 1 英里远的地方从水中捞出了 2 人。这 3 人活了下来,其他 19 人都淹死了。与曼兹兰汀相比,这处决口泄出的水量算少了,但《孟斐斯商业诉求报》仍然形容为:“[这艘汽船]如同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跌落下去。”
与此同时,从曼兹兰汀决口涌出的洪水正咆哮于大地。E.M.巴里回忆:“水看起来在跳跃,股股急流高达 30 英尺。决口的正前方是老摩尔种植园的房子、一个很大的骡棚和两棵巨大的参天老树。我们[几个小时后]回到那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从曼兹兰汀深入内陆 3 英里,洪水冲刷着陆地——今天这里仍然有一个又大又深的湖留了下来,即使是巨大的水山铺平下来,扩散开来,也仍就保持着可怕的力量。它拔起树木,把数千佃户的薄板小屋击成碎片,把房屋和谷仓冲垮或推倒,然后席卷而去。
黑人妇女科拉·沃克住在决口以南数英里处,她的房屋就在大堤基部旁边。“一架飞机一直飞来飞去,飞得真低,来来……喊着告诉我们最好是到河堤上去。一位女士朝河堤来了,头上顶着一捆衣服,腰间系着的绳子上拴着一头牛。”突然,水就来了,朝南边冲去。“她和那头牛都淹死了……当我们上到堤顶后,转过身来,看见我们的房子已经被冲翻了。我们大家可以看到我们的家园在毁灭,听到我们的东西在跌落,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又有一座房屋漂过去了。水堆了起来,浪头很高,实在很高。如果浪头击中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摔落下来。每当大浪冲过来时,河堤就会摇晃,好像你坐在摇椅里一样。”
更靠近内陆几英里的地方,有一个种植园主站在他的游廊上,沿地平线望去:“洪水涌来,就像是一堵褐色之墙,有 7 英尺高,声音如同大风咆哮。”
距离决口 25 英里远的利兰,D.S.弗拉纳根夫人看着洪水涌来,“浪头有五六英尺那么深,旋转起伏。我见过那么多的洪水,从来没见过这样涌来的,看起来实在危险。有一个黑人站在老榨油厂下方的铁路上,当洪水击中铁轨时,把铁轨下面的一切都卷走,黑人也被卷在其中。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
洪水本身不停翻滚,把树木、骡子、房顶、狗、牛和尸体都冲起来,翻滚而去。水是肮脏的泥浆,正在搅拌,喷出褐色的泡沫。萨姆·哈金斯回忆:“当河堤决口时,河水带着嘶嘶声飞快而来,你能够正常的看到它来,看到它的大浪涌来。它来得那么快,你马上就兴奋了,因为你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任何事,什么都做不了,唯有赶快在天花板上砸个洞钻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它上涨得非常快,人们根本没有机会去拿东西……人和狗还有一切活物都站在屋顶。你能够正常的看到牛和猪正努力逃到人们能够救它们的地方……牛吼叫着在游动……那些农舍有许多没有天花板,根本就站不住人。”
纽曼·博尔斯说,水的力量那样猛,以至于一棵大树背水处的地面竟是干的——激流从它两侧急驰而过,背水处那片地方一时还没来得及打湿。一头牛和它的牛犊站在那里低吼,声音悲哀。后来,急流变缓,水又灌入这个地方,这两头牛淹死了。淹死的不止这两头,在一片汪洋归于寂静后,几百具动物的尸体浮在水面。
那些知道此河力量的人逃离房屋,把门窗敞开,让水流过去以减少阻力。门窗关严,就使得房屋承受激流的全部力量。在温特尔维尔,几家人躲在一个看似坚固的房屋中,激流围着它打旋,在它下面冲出了一个 25 英尺深的洞,它坍塌了。报道说:“23 个白人女性和儿童,孤立无援,待在一所房屋里……在这场密西西比河洪水中淹死了,[贝圭英·]艾伦今天公开发布的一份报告这样说……艾伦少校发布了对此地到维克斯堡之间将近 100 英里内的……所有居民的紧急警告:‘正在朝南推进的水墙非常危险,人们必须迅速到河堤上去,否则就会被淹死。’”位于格林维尔市的“伊利诺伊中央”铁路公司的负责人,已经把几十节棚车分派到三角洲各条支线,用于紧急安置。在格林维尔市之外,弗雷德·钱尼得到了决堤之水进展情况的电话报告,搬到了一节棚车里。“ 9 点钟,我们听到了我们棚车避难所北边 1 英里的树林中,传来沙沙的水声。这声音与那种正在到来的暴风打头的阵风声音颇为相似。随着这声音越来越响,我浑身颤抖,想到它意味着什么,我不寒而栗。”
三天后,洪水抵达了三角洲腹地 L.T.韦德所在的地方。它抵达时仍然覆盖了地平线,仍然强有力。“水还是以巨浪袭来,如同大洋中的一道巨浪,涌上这片土地。看到如此景象,真是吓人。它并不是慢慢跟随而来……它突然出现在这里,翻滚而至。”
“比起外界所能够想象到的,这里的情况要糟糕得多,”格林将军从格林维尔市发布消息,“这是从未有过的降临这一区域的最大灾难,我们需要联邦政府的救援,以防止那种最糟糕的苦难来临。”
“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们送船来吧!”这是《新奥尔良时代花絮报》头版醒目的通栏标题,它是引用密西西比州州长丹尼斯·默弗里的呼吁:“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们送船来吧。本州那些受灾地区的不幸,是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的。河堤的后面,土地被回水淹没,人们待在屋顶上,爬到树上,在难以形容的可怕状态中苦熬着。我们能把他们从那里救出的唯一方式就是用船,但我们现在没有船。请让新奥尔良的人们意识到这有多么紧急。”
事实上,这几乎是不可描述的。曼兹兰汀溃堤是密西西比河任何一个地方从未发生过的最大的单一决堤。它使 50 英里宽、100 英里长的一片土地水深达 20 英尺,导致 75 英里之遥的亚祖城的房屋被水没顶。共有 185459 个居民生活在被它淹没的这一区域,实际上他们所有人都被迫逃离家园,其中 69574 人要在灾民营里居住,有些人甚至住了 5 个月。红十字会要照料灾民营外的 87668 人,他们拥挤在从高级宾馆到棚车各类安置点中。剩下的 30000 人中,大部分逃离了三角洲。
格林维尔市似乎仍然安全。正面河堤保护这座城市免受密西西比河之害,而一道后面的保护堤又保护它免受决堤之水的祸害。早在曼兹兰汀决堤之前,这座城市实际上就把数百黑人从正面河堤上撤下来,让他们去赶工筑高这道保护堤。不过,人们还是害怕。在决堤之后的 3 个小时内,特别列车开始把人们运出城外。
这一天从早到晚,警察又围捕了数百黑人,把他们带到这条保护堤上干活。堤坝董事会的工程师们向市民保证守得住,向他们保证这座城市本身不会被淹。
在等待之中,这座城市既焦虑不安又持续行动。利莱·珀西的这一天如同前几天一样,待在堤坝董事会办公室的电话旁。他给那些拒绝将自己的佃农送往河堤干活的种植园主打电话,要求他们同意。他与兼任纽约欧文信托公司(Irving Trust Company)和美国商会(U.S. Chamber of Commerce)二者主席的路易斯·皮尔森电话交谈,商讨组织一场全国性的运动,争取以立法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密西西比河问题。他与自己在新奥尔良的那些同事联系,与那些一起打过猎、一起在波士顿俱乐部打过牌的银行家和律师联系,商量这件事。他再一次向纽约和圣路易斯那些紧张的银行家们保证:那些借来用于购买沙袋、木料和发放工资——黑人在河堤上干活,每天付75美分,这少于他们摘棉花的工钱——的款项都会还上的。他与“伊利诺伊中央”铁路公司的高管们通电话,安排物资和更多的棚车,在出现最坏情况时用于安置灾民。他的儿子在所有这些方面协助他。
现在,堤坝董事会总部更像一个蜂巢了,而国民警卫队总部则像一个准备打仗的大军营。大型军用帐篷送到了河堤上,巨型厨房也搭建起来,供数千灾民和劳工吃饭。满载劳工和物资的卡车在街上飞驰,匠人们在木材厂里打造船只。警察和守卫抓住他们看到的每一个黑人男性,将他们押往保护堤上干活。
决堤之水那天深夜首先遇到了格林维尔市的这道保护堤。“水在翻滚,如同海浪,”正在保护堤上堆沙袋的黑人社区领袖利维·查皮这样说。它的撞击如同海浪撞击岩石一样,带着蛮力,大声咆哮,激起的浪头高达 12 英尺到 15 英尺,跃过大堤,卷走沙袋,接着又再打来,激得更高。短短瞬间,水就升到 8 英尺的深度,而大堤也是如此——在一片汪洋包围着它的同时,它也在增高上升。更深的洪水仍在涌来。绝大部分劳工都跑了。查皮以及其他几十个人因为被枪指着,只好留下继续干活。洪水在他身边冲过,把沙袋冲走了,冲刷在堤顶上。最后,当河堤眼看顶不住时,他大喊起来:“都跑吧,保命!”
凌晨 3 点 10 分,格林维尔市的火警汽笛和教堂钟声都响了,街道上突然挤满了人,人们奔向教堂,奔向市政厅,奔向县政府,奔向那些商业建筑,奔向留下来的唯一高地——河堤本身。
在城市街道上,洪水开始时仍保持着城外的那种狂暴力量。城市北部“标准石油”油库的巨大油罐在街道上翻滚。黑人妇女拉马尔·布里顿回忆说,“你能够正常的看到如同你自己那样大的浪头涌过来,五六英尺那么高的浪,翻滚而来,如同大海在咆啸。鸡舍、骡子和牛,都卷在里面。”
布里顿的街区是处于洼地的黑人区,暴怒翻滚的洪水在这里很快就达到了 15 英尺深。建筑起着防浪堤的作用。在几个街区之外,白人妇女亨利·兰塞姆看到的是仍然猛烈但已稍平静的景象:“水带着旋涡而来,里面有很多牛,还有大捆棉花……在那些棉花捆上有鸡站着……还有马和骡子随水流漂到街上……急流……水四散开来。”
深达 10 英尺的水淹没了市中心。几周之内,急流穿行城市心脏地带,布劳德路与梅因街、纳尔逊街和华盛顿街交会处的水流,一直猛烈而致命,十字形的激流撞起水浪,把船打翻,淹死了好几个人。
那些最好的街区,位于最高的地势,水的到来就比较温柔了。它蛇行于这里的街道上,首先流入水沟,将它们灌满,然后涌上街道,缓慢地上升,慢慢升至台阶和门廊处,但一般到门口就不再涨了。城市这处最高的地方,水深只有 1 英尺。
当第一声汽笛鸣响时,珀西一家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格林维尔市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在凌晨的黑暗之中,在自己这所安静的大宅里,利莱·珀西不得不面对这场他一直担心也一直努力阻止的大灾难。现在,它来了。它威胁着要终结他所熟悉的生活,终结他想要去建造的生活——那不仅是他个人的生活,也是三角洲的生活。密西西比河要把三角洲夺回去。利莱已经 67 岁了,但他从未向任何东西退让,即使对这条河也不例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下决心要保存他业已创建出来的东西。
尽管曼兹兰汀决堤导致的灾难那样惨重,但这场洪水甚至还没有开始使出它的力量。所有泛滥于三角洲的洪水,都会被山丘所逼而在南边 100 英里处的维克斯堡重回密西西比河。从那里,洪水重新获得动能继续下涌,扫荡两岸河堤。《孟斐斯商业诉求报》发出警告:“路易斯安那州带着害怕和不祥的预感在等待……在新奥尔良下面的圣伯纳德区,1922 年发生决堤的那个地段,河堤已有携带猎枪的守卫巡逻,陌生人一律不许上堤。”这些守卫是诱捕皮毛动物的猎人,对谁都不相信,开枪毫不犹豫。他们至少已经对 4 个过于靠近河堤者开过枪了。
不过,那些掌管新奥尔良的人——事实上是掌管整个路易斯安那州的人,或至少是掌管此州他们感兴趣之部分的人,现在并非全神贯注于防止破坏活动。如同利莱·珀西,他们也有权力,要用这种权力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从缅因州波特兰到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的报纸,这一天都在头版刊登三角洲的困境,而新奥尔良《清晨论坛报》的大字标题却是“柯立芝出席溢洪道大会”。报道内容没有提及几年前的那次会议,当时工程兵团的负责人建议新奥尔良的商人们,与其去挖一条溢洪道,不如在紧急状况时炸开河堤。现在,新奥尔良这些说话算数的人想起这个建议了。当然,长期以来考虑的一个开挖溢洪道的地点就是圣伯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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